原文
稻荷居载于中读App祖父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,写得一手好字。记忆里,各种耕种劳作之外的闲暇时候,祖父不是在读书,就是在写毛笔字。
祖父一生坎坷,饱受命运的捉弄。少时家境穷苦,但祖父喜读诗书,爱弄笔墨,获得去省城考学的一个机会,家里变卖家产,多方筹措,好不容易凑齐路费盘缠。考学路上,借宿一个小旅馆,赶路疲倦,夜里睡得沉,醒来发现压在枕底的包袱被同一宿舍的陌生人顺手牵羊偷走,二十几块银元的考学费也在里面,祖父顿时六神无主,痛哭流涕,叫天不应,最后只能困守穷乡僻壤。
家里六个孩子,早年大的才十来岁,小的还在手里抱,只祖父一个大劳力,挑着那么大一家子的担子,压力可想而知。为了多挣几个钱,祖父一年有大半载住在深山里搞副业,烧炭,割松油,做扁担,刨野枇杷蔸(一种能卖钱的草药),都是极苦的气力活。吃的是霉豆腐,腌菜,萝卜干。住的是茅草搭的草寮,睡的是粗木板床。长年累月在山林里超负荷的劳作,祖父的腰背频繁出现酸疼无力的症状,起初还不大注意,以为躺下休息两天又好了。那知腰背酸疼渐渐厉害起来,有时突然痛得只能弓着身子,抬不起背来,无法做活。请来村里的老赤脚医生,看了说是风湿性腰痛病,开了几大包中药,吃下去,不见效,祖父的腰已直不起来,只能佝偻着行走,缩成了一张弓。家里人急了,医院检查,说是脊柱受到严重损伤,已经变形,难以矫正。祖父就这样落下了终身残疾,成了驼背。驼背的祖父,没有向命运低头,自己解嘲说,驼了背干活时就不用弯腰弓背了,照常上山搞副业,下田耕作。
祖父知书达礼,写得一手好墨字,村里人家有红白喜事,多请祖父做先生,祖父没有架子,村里人只消口头说一声,祖父揣起两支毛笔就赶过去。写的对联、喜帖,结体端庄,宽厚温润,大受农家人敬重,以致后来兄弟分家不均,邻里不和,夫妻口角,也愿意请祖父这个文化人出面主持公道,调停妥帖。
祖父多才多艺,没学过木匠却会许多木匠活,家里的锅盖、水桶、猪槽都是自己一手打造。祖父会做麦芽糖,蒸烧酒,做酒饼(酒曲)。祖父还会一些偏方和民间医术,解决了许多村里人的病痛。我曾看过祖父替人“挑眼疾”。病人眼内发炎了,常常是眼睛红肿,疼痛难忍。祖父在病人的背部找到因发炎生出的小颗粒,然后用针一挑,便可挑出一根筋,再用锋利的刀片割断。把这些筋割断后,眼睛红肿很快消退,不再疼痛。
祖父一生最得意的事是先后给大伯、二伯、父亲娶妻成家,父亲娶妻成家,祖父是花了最多心血的,盖的房子最大,办的家具酒席也最体面。小姑说,为了给父亲盖新屋做土砖,三伏天,接连几个月,祖父都是光着膀子,驼着背赶着制土砖,炙热的阳光曝晒着他的整个背部,皮都晒脱了一层,祖父硬是把最后一块土砖做好。接着又把父亲从山上采回木料,进行刨制,打造出门框,窗子,碗柜。忙完儿子的婚礼,祖父并没有消停,又张罗着三个女儿的嫁妆。大姑的嫁妆,在那个时候算是非常丰厚,有电视机(那时一个村有电视机的人家只有一两家)、缝纫机、自行车。后来二姑、小姑都是自由恋爱,祖父开通明理,从未干涉过,觉得女儿的幸福自己选择是最好的。可以说祖父一生勤俭,操劳,没有享受过什么舒坦的日月,把最好的岁月都付与了几个子女。
在我两岁时起,我就跟着祖父住在老屋里,共一张床,祖父身上尽是硌人的骨头,还有祖父的身子是弯着的,抱着他睡很不方便。祖父在睡觉的时候经常给我讲故事,在那些个漫漫的暗夜里,祖父的故事就是一束光,温暖照亮着我幼小的心灵,从中我获得了辨别善恶美丑的启蒙。现在还模糊记得祖父讲过的许多故事,每当想起或是在读书时候偶遇这些故事,我仿若又回到若干年前的夜里,躺在祖父的臂弯里,睁着一双清亮好奇的眼睛,跟着祖父那充满魔力让人迷醉的声音,进入那些美妙神奇的世界。祖父的记忆出奇地好,看过的书能整本把它讲出来,记忆深的有《封神演义》、《薛刚反唐》、《二度梅》。
祖父除了给我讲故事,还教我认字,写毛笔字。祖父见我写的字有些样子,就断言我那双手日后不是拿锄头的。祖父为了让我练好字,特意去了趟县城,买回刻有“王润生制”的大中小号三支狼毫毛笔。祖父讲,王润生是赣南十八县有名的制笔家。祖父起初没有让我临摹字帖,只是鼓励我多写,说写多了方能体会一些字的构架,构架清楚了,就能灵活运笔,再去读字帖时就更能理会其中的奥妙。祖父人前人后总是夸我小小年纪写的字了不得,这些鼓励滋润着一些梦想在我的心田生根发芽。在我读小学三年级后,每年大年三十,祖父就把写春联的任务交给我,虽然那时写的字并不好,但祖父逢到有客人来拜年,总要说上一句这是我大孙子写的。客人总是礼节性地回应说道:小小年纪写得恁好,都是你老人家会教育。祖父听了微笑着说,那里,那孩子天生就是写字的。说完又哈哈哈开心笑起来。祖父还让我在新制的席簟、椅子、谷箩、水桶上写字,写上诸如“丙子仲春制,潘有晃备”,或“制于公元一九九四年孟冬,刘广昌备”。直到现在,家里几个早已废弃的谷箩上还留有我当年的笔墨。如今看来那些字显得那样的稚拙,我不知道祖父当年为何那么不吝言辞与行动鼓励我。
我上初中后,平日里寄宿学校,每个星期五下午回家带米带菜,星期日又返回学校上课。祖父已六十多了,还坚持种了几亩地,不愿意拖累儿子。每次从学校回到家,人还未到家门,听到我的自行车卡啦卡啦的响声,祖父就会佝偻着身子,站在我家屋檐下,高声向着灶间的奶奶喊:早子回来了,快热一下饭菜给他吃。由于父亲常年在外打工,母亲一人料理庄稼,要很晚了才从田里回来。等我放下书包,老屋昏*的灯盏已拉亮了,祖父和奶奶在等着我吃饭。饭菜是祖父他们平时舍不得吃留下最好的,通常是煎鸡蛋或是肥肉片炒青菜。祖父心疼我读书很苦,鸡蛋从没让奶奶卖过,生下一个鸡蛋就把它放进瓦罐里腌起来,在我回校时候,就让我带上几个做菜。故乡穷僻,读书自然苦。上学能吃上腌蛋是非常不错了,腌好的蛋很香,一个腌蛋可以做两餐下饭菜。祖父担心我在学校太苦,许多次在我去学校时给我几块零钱。每次给的时候,祖父就说:公公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,现在老了,动不了了,没有更多的钱给你。又说,我儿要好好读书,古话说,吃得苦中苦,方能成得人。每次从祖父苍老的手里接过钱,我的心里很温暖也很沉重。祖父每次一定要送我出院子门,看着我上路。走出老远了,一回头,佝偻着身子驼着背的祖父是那么地小,眼睛一热,我的视线突然模糊了,赶紧加快步子。回到学校,唯有努力发奋读书。
后来我以全乡第二的成绩考入县重点中学。一年回家的次数由一周一次变为一年一次,见祖父的面越发少了。祖父年岁渐高,头发白了许多,背似乎弯得更厉害。假期回到家,夜里还是和祖父睡一起,祖父瘦了许多,自己的身子却长大了许多,再也不能贴进祖父身子的凹弯里了。
祖父的身子越来越差,先是咳嗽不止,一整夜一整夜地咳。接着又是前列腺炎发作,反复的折磨,人瘦得像只虾了。我已在千里外的重庆上大学,那时村里没有通电话,只能写信给祖父。祖父回信,字迹已是很凌乱,有些字的笔画也断断续续,许多句子不大通顺。想必祖父身子非常虚弱。信里祖父还是一味地挂念我的学习生活,说不用担心他,他还能吃下饭,只要我出息了,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。
我大学毕业那年,小姑来电话说,祖父的身子更弱了,饭都吃不下,只能喝点米汤,最后靠打氨基酸来维持。听到消息后,我感觉祖父不好了,忍不住落泪。那时刚参加工作,没有时间回去看看祖父,也没有多少余钱,把仅有的五百块钱全部寄给了小姑,叫她给祖父买点吃的。此后的一段日子,为祖父担惊受怕,怕接到家里的电话。后来小姑对我说,祖父听说是我寄钱给他,高兴了好几天,饭也突然能吃下小半碗了,逢人说孙子的孝顺。祖父是太容易知足了。挨到一个多月后,一个瓢泼大雨的晚上,祖父还是带着一身的病痛走了。
几年后,我也读完大学,成为祖父眼里不是“拿锄头”的人。祖父送我的三支毛笔早已“退休”,但我依然把它们挂在我的笔架上,伏案累了,偶一抬头瞥见那三支毛笔,祖父仿佛就在我的身旁,用他那充满鼓励和慈祥的眼神看着我,让我不敢懈怠,努力习字。
有段时间,小姑电话里给我说,她做梦好几次梦见祖父。梦里祖父对小姑说,他住的房子漏雨得厉害,到处都很潮湿,还有门前长满了草木,路都快遮没了,没处下脚。小姑说完,问我有没有也经常梦见祖父,因为祖父在的时候是最疼我的。我说,我很少梦见祖父。说完心里十分不安。小姑说,也许我住的地方离家太远了,隔山阻水,祖父很难走到。我想也只能这样为自己开脱了。
正月里,我和小姑一家三口先去祖父坟上扫祭,坟地在一个山嘴上,去坟地的山路上果然杂木横生,芦箕满径。我和姑父用镰刀费了大力才把草木割开。坟地周围也长了许多草木,有几蓬茅草,硕大的茅穗开出了白色的花绒。割着坟头的草木,我发现坟包侧面有一个拳头大的洞口,叫小姑过来看。小姑说,难怪爹说房子漏雨,这里原来有了洞口,于是赶紧把洞口细细填好。然后点燃蜡烛和线香,放过一串鞭炮,烧化一刀纸钱。小姑向着坟前说,爹,早子和外孙女滢滢看你来了,房子漏雨的地方给你检修好了,路也割开,亮堂了,有空你多回来看看,不要怕路远。坟地不远处,有棵高大的野樱,开了一树的白花,一阵风吹过,无数的花瓣像雪片样纷纷飘落,像是祖父在答应问候我们。顿时,烧化的纸钱成了一只只黑色的蝴蝶,随风而起,消失在半空。八年前清明临近的时候,祖父离开了我们,那时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异乡,没能回去送一程疼爱了我半辈子的祖父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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